池志強?上海藥物所供圖
1924年11月16日,一個男孩降生在浙江省湖州市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在他之前,家中已經有兩個女孩,名字分別是“志誠”“志立”。現在,這對夫妻看著襁褓中健康、活潑的嬰兒,決定為他取名“志強”,寓意“以寄心志,為國圖強”。
這個孩子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在后來的漫漫人生中,他做過地下黨,成長為我國神經藥理學科的開拓者之一,為我國科技事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今年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科學院上海藥物研究所(以下簡稱上海藥物所)研究員池志強的百年誕辰。他的人生故事應該被更多人銘記。
將門之后 赤膽忠心
池志強8歲那年,因祖父去世,全家遷回黃巖老家。歷經風霜的家族老宅,連同石刻門匾上引人注目的3個大字“將軍第”,在池志強早年生命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先祖為國征戰的事跡,是池志強最早受到的愛國教育。而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年少的池志強對家國之難有了更刻骨的體會。
抗日戰爭時期,與池志強感情親厚的二姐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這深深觸動了池志強的心靈。解放戰爭期間,池志強在浙江大學藥學系讀書,并積極投身于愛國民主運動。他于1949年1月入黨,成為新中國成立前浙江大學的52名地下黨之一。
1949年7月,池志強完成了在浙江大學的學業。盡管為地下黨工作付出了大量時間和精力,他的成績仍然優異,在藥學系首屆畢業生中名列第一。
特殊的人生經歷,讓池志強擁有了出類拔萃的政治覺悟。在日后任何人生境遇里,他始終敢為人先,甘于奉獻,展現了一位優秀共產黨員的高尚品質。
黨員本色 科研先鋒
池志強大學畢業后,先是留校擔任助教,還參與了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的組織工作,之后被調入浙江省文化局開展科普工作和電影放映管理工作等。
池志強曾這樣回憶那段歲月:“當時工作比較繁忙,而且也不管你專業,要你去干就得干。”盡管他的態度是“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但字里行間還是流露出對專業的眷戀。
1952年6月18日,政務院發出了《關于調整高等學校畢業生工作中幾個問題的指示》。中央決定由組織部和宣傳部負責開展“科技人員歸隊”工作。
乘著時代的東風,池志強這顆未來的科技新星終于“歸隊”了。1953年7月,池志強來到上海藥物所報到——這將是他奮斗終生的地方。
當時的上海藥物所設立了化學合成、抗生素和藥理3個研究組。池志強進入了丁光生領導的藥理組,被分配攻關防治血吸蟲病的任務。
“綠水青山枉自多,華佗無奈小蟲何!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毛主席著名的《七律二首·送瘟神》,描繪了新中國成立初期長江以南地區血吸蟲病肆虐的慘況。為此,國家集中南方12個省份的科研院所、高等院校開展防治研究攻關。上海藥物所是其中的主力成員之一。
在防治血吸蟲病任務組,池志強雖然年輕,卻是當時唯一的黨員,也是所黨支部的負責人之一。丁光生非常看重這個小伙子,把他視作得力的工作助手和當之無愧的“政委”。而池志強不負厚望,在抗血吸蟲病藥物研究中作出了突出貢獻。當時這個團隊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先后發表了多篇論文,但沒有一篇論文的第一作者是池志強。
“見榮譽就讓,見困難就上”——這正是丁光生盛贊的品質。他這樣評價這個德才兼備的年輕人:“池志強作為黨員,工作搶先,榮譽讓后,以身作則,無形之中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經組織安排,1956年,池志強和同學兼好友秦伯益一起赴蘇聯留學。在陌生的環境中,池志強一邊像海綿一樣拼命吸收專業知識,一邊肩負起列寧格勒中國留學生黨總支書記的重任。池志強在蘇聯最寶貴的收獲之一是學到了放射醫學和放射生物學知識。這深刻影響了他后半生的研究方向。
1958年底,上海藥物所受命參與防護原子輻射損傷的國防科研項目,主要從事急性放射病防治藥物研究,并成立了第五研究組(后改名為第五研究室)。池志強正是第五研究組的主要負責人。這支隊伍后來找到了“1759”等效果優良的抗輻射防治藥物,為我國核事業發展貢獻了力量。
抗輻射損傷防治藥物研究項目結題后,池志強又帶領人員調整后的第五研究室,圓滿完成了另一項重大國防科研任務——“6003”項目。在1978年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上,6003產品獲全國科學大會獎狀,之后相關成果又斬獲了一系列榮譽。1988年,池志強榮獲“獻身國防科技事業”榮譽證章。
除國防科研任務外,池志強帶領的第五研究室堅持軍民融合,在強效鎮痛劑和神經受體研究領域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
為了找到具有良好鎮痛效果、不易導致成癮的阿片類藥物,池志強團隊奮戰7年,開發出了羥甲芬太尼。它的鎮痛作用是嗎啡的6300倍、芬太尼的26倍,而且具有毒性低、成癮性低、性能穩定等特點。這項成果在1980年公布后,受到全世界科學同行的廣泛關注。
池志強還以戰略家的眼光,首先在國內開展阿片受體及其高選擇性配體研究,將創新發現羥甲芬太尼系列高強度鎮痛劑的應用性課題適時轉入理論性基礎研究,最終取得國際領先水平的研究成果,打造了該領域的一個學術高地。
先生之風 山高水長
在外人看來,第五研究室是一個很“神秘”的組織。他們承擔高度保密的國防科研任務,不能發表論文,不能對外交流。但在池志強的領導下,這個研究室絲毫沒有壓抑、沉悶的氣氛,反而像一個溫暖和樂的大家庭。
在人們生活普遍清貧的年代,逢年過節,池志強總是自己掏錢,給每名踏上歸途的學生帶上一份禮物。禮物不重,無非就是巧克力、糖果、糕點等,卻成為大家心頭永遠的一份“甜”。
一次,研究室里一名技術人員的孩子被燙傷了。池志強當時人在國外,聽到這個消息焦心不已,到處搜尋、打聽國外的先進燙傷藥物。回國后,他把收集到的關于燙傷的資料交給這名技術人員,告訴她什么方法能去除傷疤。
2003年7月3日,劉景根研究員回國。他是阿片研究領域的專家,后來成為池志強實驗室的接班人。當時池志強已經79歲高齡,卻無微不至地關懷著初來乍到的年輕人。
在他7月1日寫給兼職秘書陳潔的信里,保留了這種動人的情感:“……后天星期四是劉老師回國的日子,請務必落實接機事。要小洪(注:池志強的博士研究生)去接。弄一個寫明劉景根老師名字的牌子,以便辨認。不過他一家三口,有行李,應較易辨認……另去劉住處看一下,這兩天為他辦點吃的,以免剛到沒法子。可能還要辦一點炊具。如車子所里有,而且當晚回浦西原所址,次晨送上班,我也可考慮3日去接。請了解一下。謝謝。”
池志強還想到,劉景根剛從美國回來,攜帶的錢以美元為主,只怕難以應急,于是他叮囑陳潔到財務處借了5000元,好讓劉景根去買冰箱、洗衣機等金額較高又急需的生活用品。
“記得我剛回國的時候,池先生的安排非常周到細致,一切都準備好了,我一回來就好像到了家里一樣。”時至今日,劉景根回憶起這些事情,依舊感動不已,“此外在工作上,他對青年科學家的支持、培養,也讓我感觸很深。”
池志強因病于2020年1月7日逝世,享年95歲。據他的女兒池欣回憶,在最后的歲月中,池志強住在重癥監護室里,記憶已經喪失,但心中記掛的依然是工作。一時清醒一時糊涂間,他有時會突然說:“快點給我換上衣服,我要到機場去趕飛機,要到北京去開會。”還有一次,他突然對女兒說:“你趕緊打電話叫所里領導來一次,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匯報。”就連池欣也不太能確定,父親是真有事情匯報,還是腦海中依稀閃現過往人生的影像。
這位忠肝義膽的共產黨員、成就斐然的科學家、培養了眾多優秀人才的教育者,真正做到了為祖國科技事業奮斗終生。在上海藥物所日前舉行的池志強百年誕辰紀念會上,上海藥物所原所長、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凱先無限懷念地說,在池志強這樣的老一輩科學家身上,“體現了中國先進知識分子愛國奉獻的崇高精神,同時也顯示出自尊自律、書香斯文的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風范,是我們做人、做學問的楷模”。
(見習記者江慶齡對本文亦有貢獻)
(原載于《中國科學報》 2024-08-09 第1版 要聞)